那个冰山同桌,和他的保温杯

晨光斜斜地切进教室,在课桌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。

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座位,生怕脚步声打破这片安静。

同桌顾渊还没来。这是我唯一能安心吃早餐的几分钟。

两年同桌,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。

他是年级里的传奇:成绩永远第一,父亲是知名企业家,连校董见了他家的人都得客气三分。

那张脸更是像被精心雕琢过,轮廓锋利,眉眼冷峻,却偏偏冷得像座走不近的冰山。

传闻中情书堆成山,他看都不看,全扔进垃圾桶。

有一次班长托我递信,我刚走近他座位,笔尖就猛地顿住。

他抬起眼,目光像冰锥一样刺过来,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,节奏冷硬。

“你敢碰一下。”

他只说了半句,但语气里的警告比一整段话还重。

更让我喘不过气的是他对秩序的那种执着——课本按高度排,草稿纸折角必须整齐,连橡皮都要对齐桌沿。

在他旁边,我连呼吸都放得很轻。

趁他还没来,我赶紧从书包夹层掏出温热的鸡蛋,指尖飞快地剥开壳。

蛋清微微颤动,带着清晨特有的柔软。我刚咬下一口,后背忽然一轻——凳子被人从后面顶了一下。

头顶传来一句没什么情绪的话:

“让开。”

我猛地抬头,鸡蛋卡在喉咙里,半个蛋白还露在嘴外。

顾渊站在过道上,校服扣到最上一颗,双手插在裤兜里,神色淡得像在看一片落叶。

我慌忙站起来,动作太急,差点撞翻桌角的杯子。

吞咽的本能让我呛得厉害,胸口发紧,脸涨得通红。

“咳……咳咳!”

我拍着胸口,视线都有些模糊。

他还是没什么表情,却忽然抽出保温杯,拧开盖子,递到我唇边。

我没多想,张嘴接住那股温水,顺着喉咙流下去,终于把那块鸡蛋冲了下去。

“你吃个鸡蛋都能把自己噎死?”
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讥诮。

我低头搓着手,声音小得像蚊子:

“怕你等太久……就想快点吃完。”

话一出口,我整个人都僵住了——我喝的是他的水!

那个连别人碰他草稿纸都要皱眉的人,我居然用了他的杯子!

嘴唇一下子干得发紧,手心渗出冷汗。

我捧着那只银灰色的保温杯,指尖一遍遍擦过杯口,好像这样就能抹掉我的痕迹。

“你觉得脏?”

他忽然开口,嗓音低得像冬天的风。

我浑身一紧,赶紧摇头:

“不是!我只是……想给你擦干净。”

他静静地看着我,睫毛都没动一下,眼神深得不见底。

空气凝住了几秒,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
最后他什么也没说,侧身坐下,动作干净得像一场无声的审判。

我还站在原地,手指紧紧攥着那只杯子,不知道是该还,还是不该还。

“顾同学……对不起,我会赔你一个新的。”

我鼓起勇气小声说。

他翻开一本厚得吓人的《量子力学导论》,头也不抬:

“不必。”

阳光移过桌面,落在他翻页的手指上——骨节分明,指甲修得整整齐齐。

我盯着书脊上那行英文标题,心里一阵发虚。

这家伙已经在看大学物理了,我还在为牛顿三大定律头疼。

“真的非常抱歉……杯子的事,还有刚才……”

我试着再说点什么。

“我说了不用。”

他终于抬眼,目光掠过杯子,停顿了一瞬。

那一瞬,我好像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闪过,很快又不见了。

“它现在归你了。”

他说完就重新低下头,语气不容反驳。

我愣在那里,保温杯还贴在掌心,残留着他刚才握过的温度。

窗外鸟鸣清脆,风轻轻吹动窗帘一角,教室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
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
比如这只杯子,比如他刚才那一眼。

那一周,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,每一秒都裹着沉甸甸的不安,在我心里反复碾过。

新买的保温杯一直藏在抽屉最深处,像一句没送出去的话,始终没机会递到他手里。

可顾渊却像什么都没发生,依旧是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同桌,眼神淡,话也少。

我悬着的心慢慢落回原处,日子也渐渐恢复平静。

直到周末清晨,手机屏幕突然亮起,是小瑶发来的消息。

「小昭昭!!江湖救急!宣传部催命似的要画展板,我烧到39度,整个人都在冒烟……你能来替我一下吗?」

我盯着屏幕愣了几秒,指尖悬在键盘上,迟迟没落下。

画画我倒不算陌生,素描水彩都学过一点。

于是深吸一口气,飞快回她:「好,你别急,展板交给我,你好好休息。」

阳光斜斜地铺在校道上,梧桐叶的影子碎了一地。风穿过枝叶,沙沙地响。

空气里有初秋的清冽,混着远处飘来的、若有若无的桂花香。

我背着米白色的帆布包,脚步轻快地走向教学楼。

周六的校园格外安静,连平时最热闹的篮球场也空荡荡的,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。

本来打算先到教室打个草稿,再慢慢上色。

可推开美术教室门的那一瞬间,我整个人僵在原地——

本该没人的教室,此刻坐满了年级里那些出了名难管的“刺头”。

他们三三两两地歪在椅子上,有人翘着腿,有人抱着手臂,神情懒散,又带着点张扬。

“林允儿那张脸是挺精致,但太瘦了,没味道。”

一个穿潮牌卫衣的男生嗤笑一声。

“你们眼光太窄,”另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生慢悠悠接话,“上个月我爸饭局上见过几个一线女星,那气质完全不一样。”

“切,这有什么好吹的?”

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懒懒地靠着椅背,声音低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:

“再美也没我家林昭好看。”

我站在门口,心跳猛地停了一拍。

他说的“林昭”,就是我。

旁边立刻有人起哄:“渊哥,你说的林昭是不是你那个同桌?整天安安静静、扎个丸子头的那个?”

顾渊嘴角扬了扬,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烟,火星在光里微微闪动。

“嗯,就是她。”

他吐出一口薄薄的烟雾,语气里竟有几分我没听过的柔和,“她特别乖,说话都轻轻的。”

那姿态、那语调,和平日里那个冷淡疏离的顾渊,判若两人。

要不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,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。

忽然,窗边一个男生目光一转,直直落在我身上,嘴角勾起一抹坏笑。

“哎,渊哥,你说的那个‘特别乖’的同桌……是不是总背一个米白色书包,走路喜欢低头看台阶?”

顾渊挑眉,懒懒瞥他一眼:“是,怎么,你认识?”

他顿了一下,忽然眯起眼,抬腿就踹过去,“你他妈最好别打什么主意,听见没?”

那男生敏捷地侧身躲开,笑着举起双手:“我哪敢啊?不过……”

他故意拖长了音,眼神意味深长地扫向门口,“渊哥,你猜我看见谁了?”

顾渊动作一顿,烟灰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。

他慢慢掐灭烟头,动作极缓,像是时间也跟着慢了下来。

然后,他一点点放下跷着的腿,脊背挺直,终于转过身。

我们的目光,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。

那一瞬间,整间教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声音,连窗外的风都停了。

他的瞳孔轻轻一缩,喉结微动,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,彻底僵住。

我攥紧了书包带子,指尖发白,嘴唇轻轻颤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低声开口,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:

“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

我没回答,只是怔怔地望着他,像在看一个从未真正认识的人。

他忽然站起身,朝我走近两步,眉头微蹙:

“展板的事……你是来画画的?”

我点点头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:

“小瑶发烧了,我来替她。”

他又沉默了几秒,忽然转身,朝屋里那群人冷喝一声:

“都给我出去。”

语气冷得像冰。

有人吹口哨,有人笑骂:“渊哥,嫂子都来了你还赶我们?”

“闭嘴。”

顾渊回头瞪过去,眼神凌厉,“再废话,下周别想进赌场。”

一群人哄笑着散开,脚步声渐远,教室重新安静下来。

只剩下我和他,隔着几步的距离,彼此对望。

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,落在他肩头,也映出我投在地上的影子。

风轻轻吹动窗帘,拂过画架旁那盒还没拆封的颜料。

而我的心跳,仍像擂鼓一样,一声一声,敲得震耳欲聋。

那个传说中“冷到结冰”的学霸,在我面前演了整整两年

教室里静得吓人,空气像冻住了一样。

所有人的目光钉在我身上,我攥着书包带的手心湿漉漉的,全是汗。

喉咙发干,心跳咚咚地敲着耳膜,连自己吞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
再不说点什么,我大概会被这沉默活活压垮。

我吸了一口气,声音轻得像从鼻子里挤出来:

“那个……顾渊,早啊。”

顾渊的眉头猛地一跳,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,又迅速压了下去。

他垂下眼,嘴唇动了动,声音低得几乎被呼吸盖过:

“完了,全完了,这下真没法收场了。”

我僵在原地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上的织线。

他突然抬脚往外走,动作干脆,耳根却悄悄红了,像雪地里落了一片桃花瓣。

经过那个笑得趴在地上的男生时,他忽然抬脚,不轻不重地踹了对方一下。

“你是不是就这张嘴最能耐?”

他咬着牙,声音冷得像冰,

“非得当着她面说?嗯?”

那男生疼得缩成一团,咧着嘴喊:

“渊哥!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嘛!两年了,你连句话都不敢跟她多说!”

“闭嘴。”

顾渊冷冷丢下两个字,脚步更快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。

那道挺拔的背影,竟有几分仓皇。

直到夜深,我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,才慢慢把白天的事串起来。

所以……顾渊根本不是传说中那个冷到结冰的人?

他是在装?整整两年,都在演一个高不可攀的角色?

为什么?图什么?

我翻了个身,枕头窸窣作响。

总不至于……是因为我吧?

这念头刚冒出来,我就忍不住笑自己——怎么可能?我和他,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。

我起身推开阳台门,晚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。

远处的城市灯火闪烁,夜空却格外清晰,银河像撒了一把碎钻。

风吹起我的发尾,思绪飘回了高一那天。

那是九月的第一天,阳光透过梧桐叶,在教学楼前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
我扎着蓬松的丸子头,小白鞋擦得发亮,发间别着妈妈送的草莓发卡。

三班的教室靠窗,我挑了个角落,把桌椅仔细擦了一遍。

里面那张桌子也顺手抹干净了——小瑶答应要和我同班,我得给她留个好位子。

正低头整理书本,头顶忽然暗了下来。

我一抬头,一个满脸油汗的胖男生站在面前,T恤湿透贴在背上,一股汗味混着酸味扑面而来。

我没敢后退,只是轻声说:

“同学,这里面有人了。”

他冷笑一声,直接把鼓囊囊的书包甩进桌肚:

“谁说的?现在是我的了。”

我手指微微发抖,声音努力稳住:

“可我已经……”

“你算老几?”

他瞪眼逼近一步,脖子上的青筋暴起,

“让开!不然信不信我把你掀出去?”

我后背抵住窗框,腿肚子发软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就在那一瞬,我心里喊:救救我,谁来都行,快点……

脚步声由远及近,沉稳、有力。

一道修长的身影斜斜切进光影里,白色T恤衬得肩线凌厉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紧实的线条。

顾渊站在那儿,没看我,也没看他,只是伸手一勾,动作干脆得像抽刀出鞘。

“啪”的一声,书包被甩在地上,课本散了一地。

他这才抬眼,声音不高,却像刀锋划过玻璃:

“里面,我要坐。”

胖子涨红了脸,刚要发作,对上顾渊的眼睛,整个人却像泄了气。

那双眼睛太冷了,冷得不像一个高中生的眼神。

顾渊只淡淡扫了他一眼,眉峰微挑:

“有意见?”

胖子嘴唇哆嗦两下,最终灰溜溜地拎起书包走了。

我怔在原地,心跳还没缓过来。

顾渊这才侧过脸看我,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,又移开。

他拉开椅子坐下,动作随意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。

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有点凉:

“那个……你好,我是林昭。”

他没接话,也没看我,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的物理竞赛书,翻开一页。

我以为他不会理我了,正想缩回手,却听见他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顾渊。”

两个字,轻得像风吹过纸页。

我偷偷松了口气,指甲掐了掐掌心,才压住颤抖。

天啊,这人怎么这么吓人……

后来我才听说,他是中考全市第一,初中三年拿奖拿到手软,可进了高中却突然变了个人。

抽烟、迟到、跟老师顶嘴,成绩却始终稳在年级前三。

没人敢惹他,连教导主任见了都绕道走。

可谁能想到,那个在走廊上被人称为“阎王”的顾渊,会在开学第一天,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,一脚踹飞霸座的胖子?

更没人知道,他冷硬外壳下藏着怎样一场漫长的沉默守望。

棉城一中

是这座小城里无数家庭梦寐以求的学府。

这里的学生,非富即贵,要么背景深厚,要么成绩耀眼。

而我,属于后者——一个靠分数杀出重围的普通孩子。

我的家境清寒,父亲在别人的工厂里做零工,每天踩着晨光出门,披着夜色归来;母亲则守着那间老旧却温暖的小屋,把日子过得细水长流。

他们给不了我名牌书包或限量球鞋,却给了我最丰盛的爱。

我想让他们抬起头走路,想让他们不必再为柴米油盐低声下气。

所以从踏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,我就咬紧牙关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爸妈几乎红了眼眶。

「咱们昭昭考上一中了!」

父亲搓着手,声音发颤,「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啊!」

母亲翻着存折,一边念叨:「得买身像样的衣服,不能让孩子在学校被人瞧不起。」

我轻轻按住她的手,笑着说:「妈,小瑶刚送了我一堆衣服,都是八成新,款式也好看。」

她愣了一下,眼圈忽然就红了。

「你这孩子……」

她哽咽着说,「怎么总替别人想着?」

「我是你们的孩子嘛。」

我歪头一笑,「你们省下的钱,留着给自己添件外套吧,去年冬天爸那件棉袄都起球了。」

学费全免的通知下来时,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
可真正走进教室,我才明白什么叫「山外有山」。

这里的每个学生都像上了发条,连呼吸都在抢时间。

学校按成绩分班,三班已是精英汇聚,二班堪称高手如云,至于一班——那是传说中的存在。

所以我始终不解,顾渊为何会在三班?

他每次考试都稳坐年级榜首,答题时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,仿佛题目在他眼里不过是儿戏。

这样的人,本该在一班才对。

他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。

自从那天在空荡的美术教室,我无意撞见他站在画架前凝视我未完成的草稿后,他就消失了。

那天他看见我推门进来,眼神一滞,随即迅速合上画夹,转身就走,背影仓促得不像他。

我站在原地,心跳如鼓,只听见自己低声呢喃:

「……对不起。」

这三天,教室安静得让我心慌。

以前总觉得顾渊太冷,一句话能说得比冰还硬,全班没人敢主动搭话。

可现在才发现,他的存在早已悄无声息地渗入我的日常。

每当我低头看书,抬头时保温杯总是满的——温水不多不少,刚好入口。

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接的水,就像不知道他为何总在我皱眉思索难题时,忽然抽走我的练习册。

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,笔尖轻点错处,声音低而冷静:

「这里,漏了条件。」

有一次我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出了神,指尖微动,似在空中勾勒什么。

他忽然抬手,在我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:

「人呢?题还没算完。」

我猛地回神,脸颊发热,结巴道:

「我、我在想……」

「想什么?」

他垂眸看我,眉峰微挑。

「没……没什么。」

我低下头,不敢再看他。

他个子很高,站直了几乎要碰到教室的灯管。

但每次和我说话,他都会微微弯腰,下巴稍稍压低,目光平视着我。

那一刻,他那张向来冷漠的脸竟会透出一丝柔和。

下颌线依旧锋利,可眼神却不自觉地放软了。

我曾偷偷想过,这张脸明明生得薄情,怎么偏偏对我这么耐心?

如今他不在,我才发觉心里空了一块。

课桌对面的位置冷冷清清,保温杯里的水凉得很快。

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那天的画面:他抱着画夹逃也似的离开,脚步凌乱,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。

难道……他在躲我?

是不是觉得我闯进了他的私人空间,让他难堪了?

还是……他后悔当我的同桌了?

我叹了口气,把脸埋进臂弯。

早知道就不回去改那幅草稿了……至少不会那么尴尬。

第四天清晨,阳光斜照进窗台时,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
顾渊回来了。

一身挺括的校服,肩上挎着书包,神情如常,仿佛那三天从未缺席。

后来才知道,他去参加了全国物理竞赛——而且拿了冠军回来。

我悄悄松了口气,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。

不是躲我就好……原来只是我去胡思乱想了。

可当我坐下时,班主任的声音响起:

「林昭,搬到第三排去,和李婷同桌。」

我怔住:「为什么?」

「调整座位安排。」

老师语气平淡,「顾渊申请换座了。」

我转头看向他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
他正低头整理试卷,睫毛低垂,侧脸冷峻如初。

我没敢问出口,只是默默收拾书包,一步一步挪到新位置。

经过他身边时,他手指顿了顿,却没有抬头。

风从窗外吹进来,掀动了桌角一张纸片。

我弯腰捡起,是一张素描草稿——画的是我伏案写字的背影。

线条细腻,光影柔和,连我耳后那一缕翘起的碎发都被认真勾勒出来。

背面写着一行极小的字:

「别换座。」

墨迹已干,像是写了很多遍才落笔。

那个总在倒霉的女孩,和盯着我看的同桌

小瑶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趴在课桌上午睡。

五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,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投下一道晃眼的光斑。

电话那头,她的声音劈了,带着鼻腔里被泪水浸透的颤抖:

“小昭昭……我真的撑不住了!”

我猛地坐直身子,笔从指间滚落:

“怎么了?你先别哭,慢慢说。”

“我洗澡的时候滑了一跤……整条右腿,摔成骨折了!”

她抽噎着,断断续续地讲,“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该倒霉?以前下雨天别人有伞我没伞,鸟粪专往我头上落,我都认了……”

“可我前两天才退烧!眼看就能回学校了,结果刚能走路,又摔折了腿!”

她几乎是喊出来的,“这还让我怎么念书?功课全要落下啊!”

我心头一紧:

“打了石膏吗?现在疼不疼?”

“打完了,医生说稳定了,不疼了……但我现在连床都下不了。”

“别怕,等你回来上课,我陪你坐一起,有什么事我都能帮你。”

“真的?”

她吸了吸鼻子,“但你和顾渊不是同桌两年了吗?老师会同意换座位?”

“没事,顾渊最近都没来,我正好趁机申请调过去。”

我顿了顿,“反正我现在也没同桌。”

电话那头传来纸巾擦鼻子的声音,她哽咽着笑了:

“小昭昭……你真是我的救命稻草。”

第二天清晨,晨雾还没散尽,教室里的空气凉得像浸过水。

我抱着书包走向后排,经过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时,脚步微微一顿——

那里空着,桌角积了一层薄灰。

顾渊站在走廊尽头,校服拉链半敞,逆着光朝这边望过来。

他的目光沉得像一口深井,黑得不见底,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。

我低着头快步走过,却仍能感觉到那道视线黏在背上,冷得发麻。

小瑶缩在我旁边,压低嗓音:

“小昭昭……大佬刚才看你的眼神,怎么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?”

我轻轻拍她的肩:

“别瞎想,他一向就这样,面瘫而已。”

可我自己心里也泛起一丝不安——

那眼神,分明不只是冷漠。

接下来的一周风平浪静,只是每次我抬头,总能在不经意间撞上顾渊的目光。

它不再锐利,反而像蒙了层雾,沉甸甸地压着,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情绪。

周三下午,我和小瑶去接热水,走廊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。

顾渊带着几个平日里逃课打架的男生走来,领头走在最前,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墙边,姿态懒散却不容靠近。

那些人平时嚣张跋扈,此刻却一个个绷着脸,跟在他身后像护法似的。

我愣住,差点撞上饮水机。

四目相对的瞬间,他脚步微顿,眸色骤然加深。

我慌忙低头,心跳却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——

他好像又瘦了些,轮廓更锋利了,连眉骨下的阴影都显得更深。

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刹那,一只微凉的手突然扣住了我的手腕。

“林昭。”

他声音压得很低,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,“你躲我?”

我怔住:

“没有啊。”

他盯着我发红的耳尖,冷笑一声:

“那你抖什么?”

我强笑:

“可能……空调太冷了吧。”

“骗人。”

他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腕骨,语气忽然松了些,“你怕我?”

“不怕。”

我鼓起勇气抬头,“真不怕。”

他眯了眯眼:

“那为什么换座位?”

“因为小瑶受伤了,我得照顾她。”

我认真看着他,“她是我的好朋友。”

他沉默片刻,目光扫向轮椅上的小瑶,声音冷了几分:

“她就这么没人管?”

小瑶吓得抓紧扶手,嘴唇微颤:

“我……我不是没人管……只是小昭昭对我最好……”

顾渊嗤了一声,抬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,动作带着几分烦躁。

他俯身靠近我,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额发:

“等她好了,你就得搬回来。”

我仰头看他,心跳漏了一拍:

“嗯,我说话算数。”

他这才松开手,转身离开,背影挺拔又孤傲,像一座不肯低头的山。

一个月后,春阳融雪,操场边的樱花开始冒芽。

第1章

春阳把积雪晒化了,操场边的樱花树悄悄冒出嫩芽。空气湿漉漉的,混着草和泥土刚醒过来的味道。

小瑶腿上的石膏总算拆了。走起来还有点跛,但不用人扶了。她挽着我,在走廊里边走边晃,语气轻快:

“总算不用你再当我的人形拐杖啦,小昭昭。”

我扯了扯嘴角,没接话。心里像压了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

拆了石膏,我就得兑现承诺——搬回去,坐回顾渊旁边。

这一个月,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平静。他没再用那种沉甸甸的眼神盯着我,我也躲着不跟他单独碰面。可每次我低头写题,再一抬头,桌角的保温杯总是满的。水温不冷不热,刚好能喝。

他什么都不说,却比说了什么更让人喘不过气。

“你怎么啦?”

小瑶碰碰我的手肘,“魂丢啦?是不是……在想搬回去的事?”

我抿住嘴唇,没吭声。

“其实吧,”她凑近了些,声音压低,“我觉得大佬最近好像没那么吓人了?你看,他都没再来催你换座位。”

是啊,他没催。可他也不用催。那杯天天满着的水,就是最明白的提醒。

下午自习课,我正对着一道物理题发愣,旁边忽然传来窸窣的动静。

是顾渊。

他站起身,带起一阵轻微的风,拿着水杯出去了。

我的目光不自觉跟着他。他好像又瘦了点,肩胛骨在挺括的校服底下,显得有点硌人。

“诶,你们听说了吗?”

前桌的女生突然回头,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兴奋,“顾渊家里好像要送他出国了?”

我手里的笔猛地一滑,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痕。

“真的假的?”

“大概率是真的吧,他家那条件,出国不是标配吗?而且我上次在办公室,好像看见他在填什么国外学校的申请表……”

后面她们还说了什么,我有点听不清了。耳朵里嗡嗡的,像塞了一团棉花。

出国?他要走了?

所以,那杯水……是临走前最后的客气?还是他觉得,反正都要走了,座位换不换,都无所谓了?

心里像突然空了一块,冷风呼呼往里灌。说不上是轻松,还是别的什么,只觉得细细密密的疼,一点点漫上来。

放学铃响了,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。小瑶先走了,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光。

顾渊还坐在那儿,指尖转着一支笔,目光望着窗外。夕阳的光落在他侧脸上,轮廓有点模糊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像是终于下了决心。

搬。既然他可能要走了,那至少……至少在最后这段时间,说话算话。

我抱起有点沉的书包,一步一步朝那个靠窗的座位挪。心跳得厉害,越近,跳得越响。

顾渊像是察觉到什么,转笔的动作停了,却没回头。

我的视线扫过他的桌肚——几本竞赛书塞得有点乱,书缝里,露出一角印着烫金英文logo的纸边。

那标志,我在国际部的宣传栏上见过。是国外一所挺有名的大学的预录取材料。

前桌女生的话,在这一刻被证实了。

我抱着书包的手臂一下子僵住,血好像都不流了。

原来是真的。

他真的要走了。

那我现在抱着书包过来,在他眼里,是不是特别可笑?

顾渊就在这时转过头,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,又扫了一眼我怀里的书包,眉头极轻地动了一下。

他没说话。

可那种沉默,比任何话都更让我难堪。

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过身,抱着我那点可笑的决定,逃似的冲回小瑶旁边的座位。后背沁出一层冷汗,手指冰凉。

出国。

也好。

这样,我就不用再纠结要不要搬回去了。

也不用一面对他,就心跳乱套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

只是为什么,鼻子有点酸呢?

第2章

我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,怀里的书包砸在桌面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旁边几个还没走的同学都转头看了过来。

我死死低着头,假装整理书本,手指却抖得连书页都捻不平。那烫金的logo像烧红的铁,烙在眼睛里,一遍遍发烫。

他要走了。

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,一下一下,钝钝地砸在心口。原来那些温水,那些偶尔落在我身上的、沉甸甸的注视,都不是我想多了。但也……都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。可能只是临走前,他对这段同桌关系的一点怜悯,或者干脆就是他骨子里的秩序感在作祟——哪怕是不要的东西,走之前也得摆正。

顾渊还坐在窗边。夕阳给他描了层虚浮的金边,却衬得他整个人更冷、更远了。他没再看我,低头翻着那本厚厚的《量子力学导论》,好像我刚才那场慌不择路的逃跑,不过是粒灰尘,落不下一点痕迹。

也好。我用力吸了吸鼻子,把那股酸胀感压下去。这样最好。

从那天起,我躲他躲得更彻底。路线算得精准,绝不经过他常走的走廊、篮球场和小卖部。眼睛也像装了雷达,一扫描到他的影子,立刻弹开。连小瑶都觉出不对劲了。

“小昭昭,你和顾渊……怎么回事啊?”

她小声问我,“感觉你们俩周围的空气都快冻住了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

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却没笑出来,“本来就不是一路人,以前是同桌没办法,现在……保持距离对谁都好。”

小瑶张了张嘴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。

顾渊那边,气息一天比一天冷。以前只是淡,现在简直是移动冰库。他不再给我接水了。那个银灰色的保温杯,孤零零立在他桌角,再没出现在我桌上。他甚至不再踩点进教室,要么来得特别早,要么干脆迟到,完美避开所有和我碰面的机会。

我们之间,好像又退回到最初那种隔着千山万水的状态,甚至比那时更糟。那时候是纯粹的陌生,现在中间却隔着一些说不清、但确实存在过的东西。

这种状态持续了快一周。周五放学,我值日走得晚。夕阳已经沉下去了,天空只剩一片灰蓝的余烬,教学楼里空荡荡的。

我锁好教室门,转身刚要走,就在走廊拐角,一头撞进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里。

我吓得往后一退,抬头,正对上顾渊沉郁的眼睛。

他像是专门等在这儿的。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,白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,露出清晰的锁骨。他背靠着墙,逆着光,脸埋在阴影里,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吓人,紧紧盯着我。

我的心跳一下子乱了。

他往前一步,我下意识后退,脊背直接贴上了冰凉的墙面。

没地方退了。

他抬手,撑在我耳边的墙上,把我圈在他和墙壁之间。清冽的、带着点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笼罩下来,把我整个人包住。

他俯身,下巴几乎蹭到我的额头,眼神沉得厉害,声音低哑,压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危险:

“林昭,你又要逃?”

第3章

墙角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。

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晰,清冽里混着一点烟草气,不难闻,却让我心口发紧,几乎喘不上气。

“我没有……”

我的声音比蚊子还轻,带着自己都讨厌的颤。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瓷砖,想从那点冷硬里借些力气。

“没有?”

顾渊低低笑了一声,那笑却没进眼睛,反而压得周围更沉。“看见我就绕道走,躲我跟躲瘟疫一样。林昭,你告诉我,这不叫逃叫什么?”

他离得太近了,呼吸几乎扫到我睫毛上。我攥紧手心,指甲掐进肉里,想靠疼让自己稳住。可那些憋了太久的委屈、不解,还有看见他桌肚里申请材料时的刺痛,一下子全冲了上来。

“那你呢?”

我抬起头,第一次鼓起勇气迎向他沉郁的眼睛。“一边准备出国,一边在这问我为什么逃?顾渊,你到底想怎样?”

他瞳孔轻轻一缩,撑在墙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。

“出国?”

他重复了一遍,眉头拧紧。“谁跟你说我要出国?”

“难道不是?”

那股莫名的劲撑着我把话往外倒。“你桌肚里国外大学的申请材料,我亲眼看见了!大家都这么说!你要走就走啊,何必……何必还来问我为什么躲?”

越说越急,声音里带出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: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?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,像是我做错了什么?你高高在上,是年级第一,是顾家的少爷,可我……”

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,我没再说下去。那点可怜的自尊,让我没法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平凡和狼狈。

顾渊沉默地看着我,眼底像有什么在翻涌,我看不懂。他下颌绷得紧紧的,像在极力忍着什么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嗓音比刚才更哑,带着一种近乎挫败的调子:“就因为这个?”

他慢慢直起身,收回撑在墙上的手。那股压迫感一下子散了,冷空气重新灌进来,可我心里却更空了。

“那材料,”他偏过头,视线投向走廊尽头昏暗的光,侧脸线条冷硬。“是我爸擅自塞进来的,我早就拒了。”

我愣住,呆呆地看着他。

他重新转回来,眼神复杂,像是无奈,又像自嘲,还有一丝……受伤?

“林昭,”他叫我的名字,声音很轻,“在你心里,我就是那种一边计划着走,一边还若无其事逗你玩的人,是吗?”

我张了张嘴,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。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,又酸又胀。

他没等我回答,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现在的样子刻下来。然后他什么也没说,转身,迈开长腿,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越来越深的暮色里。

背影挺直,却莫名透着孤寂。

我靠着冰冷的墙,慢慢滑坐在地上,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。

我……误会他了?

那句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”,像根回旋的针,扎回了自己心上。

冷战毫无意外地又开始了。

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冷、更彻底。

他不再看我,不再有任何交流。我们成了教室里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
直到两天后,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,语气带着担忧和不解:“林昭,你和顾渊……是不是闹矛盾了?”

我心里一紧,低下头:“没有,老师。”

“唉,”班主任叹了口气,“顾渊那孩子,前几天跟他父亲——就是顾董,吵得很凶。听说就是为了出国的事,顾渊态度特别坚决,甚至……可能影响到他以后的继承权了。他最近状态很不好,你们是同桌,老师希望你能……”

后面的话,我有点听不清了。

耳朵里嗡嗡的,只剩下那句“吵得很凶”、“影响继承权”。

他真的拒绝了。

为了留在国内。

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震惊、愧疚和某种说不清的心疼,像潮水一样朝我涌来。

第4章

那股海啸在我胸腔里冲撞了整整一夜。

我震惊于他竟会为了“留在国内”付出那样的代价,愧疚于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,更心疼他沉默背影下可能压着的重量。

我不能就这么算了。

至少,我要亲口对他说一句“对不起”。

更疯的是,我忍不住想——他拼了命要留下来的理由里,会不会……也有一点点,是因为我?

这个念头让我脸颊发烫,心跳快得像跑完八百米,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去想。

周末清晨,我摸到他家小区附近——地址是从小瑶那儿旁敲侧击来的。高档别墅区,门禁很严,我只好在对面的梧桐树下站着,像个可疑人员。

心跳咚咚响,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,这行为又蠢又冒险,万一被他撞见……

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撤的时候,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了。

他穿着黑色卫衣和长裤,单肩挎着帆布包,一个人走出小区。没有司机,没坐豪车,他就那样混入清晨稀疏的人流。

我压住心跳,悄悄跟上。隔着十几米,不远不近。

他没去图书馆,也没去咖啡馆,更没去什么补习班。他上了一辆公交车,一路坐到终点站——那已经是靠近城郊的地方。

越走越偏,街景从繁华变得朴素,最后,他在一扇旧铁门前停下。门边挂着块木牌:「阳光儿童福利院」。

我愣住了,躲到街角的树后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顾渊……来福利院?

他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,门口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笑着和他打招呼,他居然也点了点头,侧脸的线条好像柔和了一些。

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。

院子里有滑梯、秋千,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。然后,我看见了他。

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身边围着几个五六岁的孩子。他手里拿着素描本和铅笔,正低头教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画太阳。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,投下一小片安静的影子。他的嘴角,有一道很浅、却很真实的弧度。

那个在小卖部冷声对我说“让开”的顾渊,那个在美术教室让所有人“滚”的顾渊,那个浑身写着“别靠近我”的顾渊……现在正用我从没见过的耐心,对待这些和他毫无血缘的孩子。

他偶尔伸手,轻轻擦掉一个孩子脸上的颜料,或者摸摸他们的头,低声说:“画得很好。”

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软得发酸。这……才是真的他吗?冰冷的外壳底下,藏着这么柔软的一面?

我看得太入神,忘了躲。一个皮球滚到我脚边,我下意识弯腰去捡。

“姐姐,那是我们的球!”

一个孩子喊了一声。

坐在小马扎上的顾渊,抬起了头。

我们的目光,隔着大半个院子,撞了个正着。

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冻住,换成一种我从没见过的——慌乱,甚至有点无措。像藏了很多年的秘密,被最不该看见的人,一下子掀开。

他猛地站起来,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小马扎。

“啪嗒。”

他指间的素描铅笔,掉在地上。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,格外清晰。

第5章

铅笔掉在地上的声音,特别响。像一颗石子,突然砸进安静到极点的湖里。

顾渊整个人僵在那儿,看着我。他眼神里的慌乱,像被风吹皱的深潭水,波纹一圈圈荡开。那支铅笔就在他脚边滚着,没人去捡。

旁边几个孩子也感觉到了不对劲,好奇地瞅着我们。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扯了扯顾渊的衣角:“顾哥哥?”

他像是猛地回过神,深吸一口气,弯腰捡起铅笔,塞回小女孩手里,低声说了句什么。然后,他大步朝我走过来。

步子很快,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绝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力道有点重,我挣不开。

“跟我来。”

他声音低哑,听不出情绪。

他没回头,也没管身后孩子们好奇的目光,就这么拉着我,穿过院子,径直走出了福利院大门。

一路都没说话。他走得特别急,我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。手腕被他握过的地方,皮肤一阵阵发烫。

他一直把我拉到福利院后面的一条小河边。这里很安静,没什么人。河边杨柳刚冒出嫩芽,河水哗哗地流着,阳光透过枝叶,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。

他猛地停下脚步,松开了手。

我们面对面站着,空气里只有流水声。他背对着河,胸口微微起伏,好像在努力平复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声音有点干:

“你都看见了。”

不是问我,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
我点了点头,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。

他转过头,目光落在流动的河水上。侧脸在阳光下,线条显得有点脆弱。

“我母亲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几乎被水声盖过,“在我十岁那年,去世了。”

我心里猛地一沉,呼吸都屏住了。

“我父亲……他很快再婚,有了新的家庭。那个家,很热闹,但和我没什么关系。”

他扯了扯嘴角,笑得有点嘲讽:“他对我唯一的要求,就是成绩,是优秀,是必须像个‘顾家继承人’。不能有弱点,不能有多余的感情。”
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住,细细密密地疼。原来他那层冷漠的外壳下面,藏着的是这些。

“这里,”他抬手指了指福利院的方向,“是我偶然发现的。这些孩子……他们很简单。谁对他们好,他们就对谁笑。在这里,我不是顾渊,不是年级第一,不是谁的继承人。我只是……一个会画点画的哥哥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终于转过头,目光直直地看向我。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很多情绪——有坦诚,有不安,还有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
“而开学那天,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点宿命的味道,“我看到你站在窗边。那个胖子逼你的时候,你明明怕得手指都在抖,却还努力挺直背,眼神亮得像烧着火。你看起来……像只受了惊吓,却还要硬撑着保护自己的兔子。”

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。

“踹飞他,不是巧合。”

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是我故意的。因为我觉得,你看起那么需要保护,又那么……耀眼。”

他承认了。

他承认开学那天不是偶然出手。

他承认那些温水,那些讲题,那些沉默的注视……都不是我的错觉。

“林昭,”他叫我的名字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,甚至带着点近乎脆弱的坦诚,像是把身上所有冰冷的铠甲都卸了下来,露出最柔软的地方,“我习惯了冷漠,不懂怎么正常地对一个人好。只能用最笨的办法,想着,哪怕能稍微靠近你一点,也好。”

他向前迈了一小步。我们离得很近,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。

“现在,你看见了。”

他声音沙哑,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颤抖:“看见了光环下面,这个家庭残缺、性格别扭、只会用最糟糕方式表达喜欢的我。看见了藏在影子里的……所有这些不堪。”
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目光紧紧锁住我,像在等待最后的判决。

“这样的我,你还愿意……留下来吗?”

第6章

河水流淌的声音,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响,远处孩子跑跳的笑语,在这一刻,都像隔了一层雾,变得不真切。

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。带着点脆弱,带着点恳求,还有那句砸进我心里的话。

「这样的我,你还愿意……留下来吗?」

心口像被什么塞满了,胀胀的,酸酸的,又烫得厉害。那些曾经让我躲闪的害怕、自卑、不安,在他这样摊开一切的姿态面前,忽然就轻了。

原来我以为遥不可及的那个人,内里藏着这样深的孤独。原来他那些笨拙的靠近、沉默的守护,都来自一份不知如何安放的感情。

他眼底还有少年般的倔强,和一丝怕被拒绝的光。我看着,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,只能用力地点头。

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,视线糊成一片。

他像是愣住了,瞳孔微微放大,像是不敢相信。

「我……」

我吸了吸鼻子,声音嗡嗡的:「我没有觉得你不堪。」

他喉结轻轻动了一下,目光还锁在我脸上。

「福利院的你,很温柔。」

我抬手抹掉脸上的泪,想说得清楚些:「会给我倒温水、讲题,虽然有点笨,但……也很好。」

我迎上他的目光,声音还带着哭腔,但很稳:「顾渊,我从来没有真的想逃。」

那一瞬间,他眼底那层冰一样的壳,碎了。

像春水化开,漾出柔软明亮的光。

他伸出手,指尖有轻微的颤抖,很轻地擦过我的眼角。

「林昭,」他低声叫我,嗓音沙哑,像卸下了重担,又带着我没听过的温柔,「说话算数。」

这一次不是命令,是确认,是恳求,更像一个约定。

我又用力点头,眼泪却掉得更凶:「嗯!算数!」

他看着我又哭又笑的样子,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。

那笑容把他眉间的冷峻都化开了,整个人变得生动而温暖。

他再次牵起我的手,力道轻柔,却握得很紧。

「回家。」

他说。
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叠在一起,投在河堤上。他牵着我的手,再没松开。我们沿着来路慢慢走,谁也没说话,空气里却有种安静的踏实。

到了能打车的地方,他拦了辆出租车。

上车后,他报了我家的地址。

我愣了一下,转头看他。

他侧过脸,语气很自然:「送你回去。」

车平稳地开着,窗外街景向后掠过。我靠窗坐着,他坐在旁边,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。他掌心的温度,微微的湿意,都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
快到我那个老旧小区时,我小声说:「路口停吧,里面不好掉头。」

他点点头,跟司机说了句。

车停稳,我正要松手下车,他却轻轻拉住了我。

我回过头。

车厢里光线暗,他的眼睛却特别亮。

「明天,」他看着我的眼睛,声音低而清楚,「教室见。」

我知道,这不只是一句「明天见」。这意味着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我们不再是陌生的同桌,不再是互相试探的两个人。

我望着他,心里被一种饱满而安稳的情绪填满,眼睛弯起来,露出一个还带着泪痕,却格外明亮的笑容。

「嗯,教室见。」

第7章

第二天早上,我几乎是踩着第一缕晨光走进教室的。

胸口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鸟,扑腾个不停,既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。推开门的那一刻,目光就不自觉地往那个靠窗的座位飘。

顾渊已经坐在那儿了。

晨光恰好落在他身侧,把他清隽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。他正低头看书,神情专注,和往常没什么两样。
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

他像是察觉到我的注视,抬起头。视线撞上的那一瞬,我清楚地看见,他眼底那层惯常的冰霜融化了,变成一片沉静的柔和。他没说话,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,然后极轻、几乎看不出来地,嘴角弯了一下。

那个弧度转瞬即逝,却像石子投进湖心,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。

我赶紧低下头,快步走到自己座位——小瑶旁边。放下书包时,发出窸窣的声响。

小瑶凑过来,压着嗓子,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:“小昭昭!我是不是眼花了?刚才大佬……是不是对你笑了?”

我耳朵一下子烧起来,胡乱翻开一本书,假装镇定:“你看错了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小瑶信誓旦旦,“虽然就一下,但我绝对没看错!而且他今天感觉……没那么冷了?你们昨天……”

“没什么。”

我急忙打断她,心跳却咚咚作响。

上课铃适时响起,解救了我的窘迫。

一整天的课,我都有些走神。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窗边飘。他依旧坐得笔直,听课、记笔记,偶尔因为老师的提问微微皱眉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,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。

他没再刻意看我,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。但我们之间,好像建立起一种无形的、微妙的连接。偶尔在走廊擦肩,他的视线会短暂和我交汇,那目光不再沉甸甸的,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、让人安心的温度。

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。我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愁,忽然,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,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我的草稿纸上。

我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识看向窗边。

顾渊还在看书,侧脸平静,仿佛那纸条和他毫无关系。

我屏住呼吸,手指微颤地打开纸条。上面只有一行字,是他干净利落的笔迹:

「放学等我一下。」

简单的五个字,却让我的脸颊迅速升温,连指尖都跟着发烫。

放学铃响了,同学们陆续离开。小瑶冲我挤挤眼,抱着书包先走了。教室里很快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
空气安静下来,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喧闹,和我自己有些过响的心跳。

我坐在位置上,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,耳朵却竖着,留意着他的动静。

我听见他合上书的声音,听见他收拾书包的细微响动,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了我的课桌旁。

我抬起头。

他站在逆光里,身姿挺拔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
“走吧。”

他说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。

我站起身,背上书包,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,一起走出了教室。

夕阳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,我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,一前一后,偶尔因为步伐接近而短暂重叠。他没牵我的手,也没说要去哪儿,只是沉默地走着。

但这份沉默,不再让人窒息和不安,反而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。

走过教学楼,穿过林荫道,直到快到校门口,他才放缓脚步,和我并肩。

“那个……”

我忍不住小声开口,想问我们要去哪里。

他却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,侧头看我,夕阳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。

“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。”
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以后,每天都一起。”

这句话很轻,却像一句郑重的承诺,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。

我看着前方被夕阳铺满的校道,看着身边这个卸下冰冷伪装后、显得有些笨拙却无比真实的少年,心里被一种巨大而安稳的暖意包裹。

“好。”

我轻声应道,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。

春风拂过,带着樱花初绽的淡淡香气。

我们的影子,并肩融入了那片温暖的暮色里。

第8章

并肩走出校门时,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,在那一瞬间悄然碎裂。

我们没有商量,脚步却默契地走向同一个方向——不是回我家的巷子,也不是通往他家别墅区的大道,而是沿着护城河岸那条梧桐成荫的长堤。

夕阳把河面镀成一片晃动的金箔。风掠过新发的梧桐叶,沙沙作响。我们隔着一拳的距离,慢慢往前走。

起初谁也没说话。但这沉默不让人难受,倒像是小心翼翼的触碰,在确认彼此的存在,还有这份崭新关系带来的、让人心口发暖的东西。

「还怕我吗?」

他忽然问。声音混在风里,轻轻的。

我怔了怔,随即摇头,老实回答:「早就不怕了。」

想了想,又补了一句:「其实……可能从来也不是真的怕。」

他侧过脸看我,眼神带着询问。

「以前,」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,斟酌用词,「可能觉得你离我太远了,像另一个世界的人,不敢靠近。那种感觉,更像是……敬畏?」

他沉默了一会儿,才低声说:「我不想让你敬畏。」

这句话很轻,却像羽毛尖扫过心口,微微的痒。

「嗯。」

我应了一声,感觉脸颊有点发烫。

又走了一段,我鼓起勇气问出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:「你……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国内?」

问完就觉得唐突,赶紧找补,「要是你不想说就算了……」

「因为你。」

他答得没有半点犹豫,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流淌的河水。

虽然心里有过猜测,但亲耳听到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,我的心还是猛地空了一拍,呼吸都顿住了。

「也不全是。」

他顿了顿,语气淡了些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,「我和他……我父亲,迟早会有这一场。出不出国,只是导火索。他想要一个完全受他掌控的继承人,而我,不想一辈子按他的剧本活。」
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,又松开。

「但你是最重要的那个理由。」

他转过头,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,「林昭,我想留在这里,和你一起高考,想去我们在同一个城市能考上的、最好的大学。」

眼眶一下子湿了。不是为他放弃的继承权或锦绣前程,而是因为他这句话,把我如此清晰、如此郑重地写进了他的未来。

「顾渊……」

我叫他名字,声音有点哽。

「不用觉得有压力。」

他似乎误会了我的反应,语气放缓,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而且,」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、带着傲气的弧度,「就算不走他安排的路,我一样能走得很好。」

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。他有这个能力。

「我相信你。」

我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地说。

他眸色微动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
我们又走了一阵,在一个能看见整片河面夕阳的观景台停下,倚着栏杆。

「你呢?」

他忽然问,「想去哪个城市?哪所大学?」

我愣了一下。以前,这个问题对我很遥远,也很现实——哪个城市花费低,哪所大学学费便宜,或者哪个专业好就业,能早点帮衬家里。

但现在,当他站在身边,用那种带着共同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时,那些现实的枷锁好像松了些。心底某个被压了很久的、关于远方的小念头,悄悄冒了出来。

「我……还没想好。」

我老实说,手指抠着栏杆上冰凉的铁锈,「可能……会想去看海。」

他点点头,没追问,只说:「好。」

一个字,却像包含了无数的可能和承诺。

夕阳渐渐沉下地平线,天边只剩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。

「不早了,」他直起身,「送你回去。」

回去的路上,华灯初上。我们依旧并肩,穿过热闹的街道,走过安静的小巷。快到我家那个老旧小区门口时,我停下脚步。

「就送到这儿吧。」

我说。心里有点舍不得,又怕被邻居看见,给爸妈平添闲话。

他望了望小区里昏暗的路灯,眉头微蹙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「明天见。」

他说。

「明天见。」

我转身往里走。几步之后,忍不住回头。

他还站在原地,昏黄的路灯给他周身镀了层柔和的光晕。看见我回头,他抬起手,轻轻挥了一下。

那一刻,心底涌起的暖意,驱散了所有春夜的微寒。

我知道,从今往后,这条回家的路,不会再觉得漫长,也不会再觉得孤单了。

第9章

日子像是被蜜糖浸过,流淌得缓慢,又带着甜意。

每天清晨,我推开教室门,顾渊通常已经坐在那里。有时低头翻书,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。听到我的脚步声,他会转过头来。目光相碰的一瞬,他眼底那层薄冰像是遇了春阳,悄然化开,只剩下浅浅的暖。

我们没有刻意去说什么,但那种无声的亲近,像空气一样围拢在我俩之间。小瑶是第一个发现的,她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顶我:“可以啊小昭昭,不声不响就把大佬搞定了!”

我红着脸去捂她的嘴,可心里却噼里啪啦,像是有小小的烟花,一朵接一朵炸开。

他还是话不多,可那些安静的照顾,却越来越细致。保温杯里的水总是满的,温度也刚刚好。当我对着数学题皱眉头,他会很自然地拿过我的练习册,笔尖点着某处,声音低低的:“这里,辅助线画错了。”

偶尔我的笔滚到他那边,他弯腰捡起来,递过来时,指尖会不经意擦过我的手。那触感很轻,却像电流窜过手臂,带来一阵微微发麻的心跳。

那个周五下午,他递来一张折好的纸条。

「放学带你去个地方。」

我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,整节课都坐得不太安稳。放学铃一响,他背起书包,眼神示意我跟上。我们依旧一前一后走出校门,直到拐过街角,他才放慢脚步,和我并肩。

“去哪儿?”

我忍不住问。

他微微扬了扬嘴角:“到了就知道。”

他带我去的,是市里新开的一家大型书城。安静,灯光是暖黄色的,空气里有油墨和纸张混合的味道。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排排书架,最后停在靠窗的一个角落。那儿有两张沙发椅,中间隔着一张圆桌。

“以后周末,可以来这里自习。”

他拉开一张椅子,“比图书馆自在。”

我环顾四周,落地窗外是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,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细碎声响。这地方,确实很好。

我们各自拿出作业,埋头写起来。偶尔遇到难题,会凑近了低声讨论几句。大多数时候,是安静的。他看他的《量子力学导论》,我做我的习题。

学累了,我会偷偷抬眼看他。他专注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清晰,睫毛很长,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子。有时他察觉到我的目光,并不抬头,只是嘴角轻轻弯一下。

有一次,我趴在桌上睡着了。醒来时,身上盖着他的校服外套,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笼罩着我。而他坐在旁边,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像深潭的水,温柔得让人心软。

我慌忙坐直,脸上发烫:“我睡了多久?”

“不久。”

他把一杯温热的奶茶推到我面前,“刚买的,喝点醒醒神。”

杯壁上凝着细细的水珠,是我喜欢的红豆口味。

时间就这样,在安静又温暖的陪伴里,一点点流走。几次周末的书城自习之后,我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越来越自然,也越来越牢固。

一个周六的傍晚,我们从书城出来,天空飘起了细雨。他没带伞,我只有一把小小的折叠伞。

他接过伞,撑开,大半边都倾向我。我们挤在小小的伞下,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。胳膊轻轻挨着,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。雨点打在伞面上,发出细密的声响,四周是朦胧的雨雾,和匆匆赶路的行人。

世界仿佛被隔在外面,伞下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
走到我家小区附近的巷口,雨渐渐小了。他收起伞,雨后空气清新,带着湿润的泥土气。

“下周末,”他看着我说,“福利院的孩子们有个小画展,你想去看吗?”

我看着他眼里隐约的期待,毫不犹豫地点头:“想。”

他笑了。不是一闪而过的弧度,而是一个真正舒展的、明亮的笑容。

“那说好了。”

他抬手,轻轻拂掉我肩上那片被风吹落的树叶,“快回去吧。”

我转身走向小区,走到门口,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
他还站在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,雨刚停,光晕在他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雾。看见我回头,他又抬手挥了挥。

这一次,我没有急着转身,也抬起手,用力朝他挥了挥。

然后,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像夜里忽然亮起的星辰。

我知道,这个春天,这场细雨,和路灯下那个为我停留的少年,会一直刻在我记忆里,鲜明,又滚烫。

第10章

福利院的画展,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六下午举行。

小院里拉了几根麻绳,挂满了孩子们的画。颜色大胆,线条天真,能看出是用了心思的。孩子们都换上了最整洁的衣服,兴奋地拽着我和顾渊的衣角,争先恐后介绍自己的大作。那个常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指着画上三个手拉手的小人,声音响亮:

“这个是顾哥哥!这个是林姐姐!这个是我!”

顾渊蹲下来,视线和她齐平,看得很仔细。

“画得很好,”他说,“把我们画得很像。”

我站在他侧后方,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线条,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,缓缓舒展开来。在这里,他是不设防的。

画展临近尾声,院长妈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:

“小顾这孩子,以前总是一个人。来是一个人,上课是一个人,走,也是一个人。”

她目光慈爱地落在我脸上,“他今天露的笑模样,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。”

我心头一暖,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
回去时,我们沿着老城区的林荫路慢慢走。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,在柏油路上洒下晃动的光斑。

“院长妈妈说你今天笑得多。”

我侧过头,去看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。

他脚步没停,只从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:

“嗯。”

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点浅红。

我忍不住弯起眼睛,故意凑近一点:

“原来顾同学也会不好意思。”

他忽然停住脚步,转过身。树影在他清俊的脸上明明灭灭,唯独那双眼睛,定定地看着我,异常清晰。

“林昭。”

他叫我的全名,语气很正式。

“嗯?”

我下意识应道。

“高考志愿,”他目光不偏不倚,落进我眼睛里,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,“我们一起填。填同一个城市。”

这不是商量,甚至不是建议。这是他做好的决定,通知我。

我愣住了。以他稳坐年级前列的成绩,清北专业都可以随便挑。而我,能选择的城市和学校,范围要小得多。他这句话,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我,他的选择,会圈定在我的可能性里。

“顾渊,”我喉咙有些发干,“你不用这样……”

“我想。”

他打断我,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,“我说过,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们能考上的、同一个城市里最好的大学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又补充了一句,字字清晰:

“而且,我相信你。最后这段路,我们一起走。”

最后那句话,像一块沉稳的基石,稳稳落在我有些摇晃的心里。那些关于差距的不安和隐约的自卑,在他毫无保留的信任面前,悄悄消散了。

“好。”

我重重点头,感觉一股新的力气从心底涌上来。

“一起。”

从那天起,我们的自习变了方向。他不再只是给我讲一道题,而是开始系统性地帮我梳理知识点,寻找最高效的提分路径。他把他那本写得密密麻麻,但条理异常清晰的笔记本递给我。

“这里,高频考点,记住这个解题模型。”

“这个公式,关键在变形应用,我列了几种常见类型。”

“你的弱项在物理力学和化学平衡,接下来两周,重点突破这里。”

他讲题依旧简洁,却格外耐心。有时我一遍没听懂,他也不急,只是换种思路,再讲一遍,直到我眼睛亮起来,彻底弄懂为止。在他的引导下,我原本有些滞涩的理科思维,好像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,成绩眼见着往上走。

晚自习的教室总是很安静,只听得见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,和我们偶尔压得很低的讨论声。我们并排坐着,台灯暖黄的光晕罩下来,圈出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小小世界。

有一次,我总算磕磕绊绊解出了一道折磨我很久的物理大题,兴奋地一转头,却撞上他的目光。他就那么看着我,眼神里有种很纯粹的东西,像是欣赏,还有一点……骄傲?

“做出来了?”

他问,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。

“嗯!”

我把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推过去。

他垂眼扫了一遍,点了点头:

“思路对了。”

他抬起眼,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:

“很厉害。”

就这简单的三个字,让我心里甜了大半天。

高考前最后一个月,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。偶尔我会焦虑,会自我怀疑。每到这种时候,他从不说什么空泛的安慰话,只是默不作声地拿起我的保温杯,去接满热水,或者在我累得趴在桌上小憩时,轻轻把我滑落的校服外套往上拉一拉。

他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。

高考前夜,手机屏幕亮起,是他发来的短信,只有寥寥四个字:

「明天见,别怕。」

我看着那行字,躁动不安的心跳,奇异地平缓下来。

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。

考场外人山人海。我和他不在一处。进场前,我们在攒动的人头里找到了彼此。隔着几步远的距离,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,嘴唇无声地开合:

“加油。”

我也用力点头,用口型回应他:

“加油。”

然后,转身,走向各自决定命运的战场。

笔尖划过答题卡的声音,沙沙作响,像是命运翻页的声响。我知道,我写下的每一笔,不仅关乎我的未来,也关乎“我们”的。

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,我放下笔,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走出考场,夏日的阳光白晃晃的,有些刺眼。

喧闹的人群里,我一眼就看到了他。他站在一棵老梧桐树下,身姿挺拔,正安静地望向我这边。

我拨开人群,向他跑过去。

一直跑到他面前,还微微喘着气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
“考得怎么样?”

他问,声音里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紧绷。

我仰起脸,看着他被阳光照得格外清晰的眉眼,咧开嘴,笑了起来,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、发自内心的轻松。

“感觉,”我说,“能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了。”

他明显愣了一下,随即,那层紧绷的外壳仿佛瞬间融化。一个无比明亮、无比舒展的笑容,在他脸上缓缓漾开。那是我认识他以来,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。

他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,没有理会周围来往的人群投来的目光。

“嗯。”

他低低应了一声,眼底光芒流转,映着盛夏最炽烈的阳光。

“我们说好的。”

第11章

高考结束后的夏天,像一杯被阳光浸泡的柠檬水,清澈、明亮,带着微酸的悸动和回甘的甜。

成绩出来的那天,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。

手指有点抖,敲准考证号时,键盘声格外响。

屏幕亮起,分数跳出来——比预估高出一大截。

我愣了几秒,冲出房间,抱住正在厨房洗菜的妈妈。

她湿着手,一下一下拍我的背。

“妈,我考上了!能去海城大学了!”

她眼圈红了,声音发颤:“好,咱们昭昭有出息了……”

手机在这时响起,是顾渊。

接通那一秒,我们同时开口:

“我考上了!”

“多少分?”

说完都顿了一下,接着同时笑起来。他的笑声从听筒传来,低低的,很放松。

“海城大学,稳了。”

他报出我的分数,语气很定,像早就知道。

“你呢?”

其实不用问,他从来不用担心。

“和你一样,”他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海城大学。”

心里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,涌上来的是滚烫的喜悦。我们真的做到了。

填志愿那天,约在书城老位置。

他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,牛仔裤洗得发白,整个人清爽得像夏天的风。

我们对着志愿填报系统,他把海城大学物理系填在第一志愿。

我也把经济学填在第一位。

点击“提交”时,他转过头看我。

窗外的阳光落进他眼睛里,亮得晃眼。

“确定了?”

他问。

“确定了。”

我点头,心里被一种踏实的暖意填满。

整个暑假,我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,在这座城市里漫游。

他带我去他小时候常溜去玩的老街,吃巷子深处那家糖水铺。绿豆沙冰甜得恰到好处。

我拉他去夜市,在套圈摊前,他随手一扔,就套中一只丑萌的兔子玩偶。

兔子耳朵耷拉着,他递过来时眼里有光。

我们还一起去福利院,陪孩子们画画、做游戏。

院长妈妈看着我们,眼角笑出细纹。

更多时候,我们只是并肩坐着。

在图书馆,在河堤,或者在书城那个靠窗的角落,各看各的书。

偶尔抬头说两句话,或者什么都不说。

空气里有种安静的甜。

有时我会想起高一的他,沉默、冰冷。

想起美术教室里慌慌张张的他,河边坦诚脆弱的他。

再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舒展、会对我笑的人。

命运的轨迹,原来早就在悄悄转弯。

开学前一周,他见了父亲。

去之前,他神色平静。

“我跟他谈了条件。”

他说,“大学的花销,还有以后的选择权。他同意了。”

他说得轻松,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。

他用他的方式,为我们挣来了自由。

“顾渊,”我望着他,“谢谢你。”

谢谢你的坚持,你的勇敢,谢谢你选择了我,也谢谢你自己,挣脱了那些冰冷的束缚。

他抬手揉揉我的头发,动作很轻。

“是我该谢谢你,”他看进我眼睛里,“林昭,是你让我觉得,这个世界还可以有温度。”

九月,海城的天空蓝得透明,风里带着海的咸湿。

我们拖着行李,并肩站在海城大学门口。

阳光还很烈,银杏叶刚泛出一点黄。

新的生活,就在眼前。

他侧过头,向我伸出手,掌心向上。

“走吧,”他说,“林昭同学。”

我看着他的手,又抬头看他。

阳光下,他笑得干净。

我把手放进他掌心,被他紧紧握住。

“好,”我笑,“顾渊同学。”

我们牵着手,踏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,一步步走进崭新的未来。

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,拉得很长,很长。

第12章

海城大学坐落在山脚,面朝大海,红砖墙被茂密的爬山虎覆盖,透出百年老校独有的宁静和浪漫。

我和顾渊不同系,他读物理,我学经管。宿舍也隔了大半个校园。可这距离从没让我们生分,反倒让每次见面都带着新鲜的期待。

大学比高中自由,课程也更深。他依旧专注,在物理系很快冒头,教授都喜欢这个话少但脑子快的学生。我也在新领域里摸索,偶尔被难题卡住,可一想到他就在不远处,心里就踏实。

我们有种默契。早上要是都没早课,就约在食堂一起吃早饭。他总提前到,占好座,面前放一杯给我准备的豆浆或热牛奶。中午要是时间凑得上,就在食堂角落挤着坐,聊聊上午各自遇到的事。晚上我们常去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,那儿能望见远处隐隐的海平面,和校园里星星点点的灯光。

他还是话不多,但会在我嘟囔高数太难时,拿过我的草稿纸,一步步写清楚解法。会在我社团活动晚归时,等在宿舍楼下,手里有时拎着一袋热乎乎的宵夜。会在起风的傍晚,很自然地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。

一切都那么自然,像溪水流到低处。

十月底,我生日到了。

那是我第一次在外地过生日。白天接到爸妈和小瑶的电话,心里暖,也有点想家。顾渊一整天都没什么特别表示,就早上说了句“生日快乐”,然后照常一起上课、去图书馆。

我告诉自己别期待,他本来就不是会搞惊喜的人。

晚上从图书馆出来,风有点凉。他送我回宿舍。到楼下,我正要像平时一样道别,他却轻轻拉住我的手。

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他眼神在路灯下有点神秘。

“这么晚,去哪儿?”

“跟我来。”

他没往校门走,反而牵着我往校园深处去,那是靠近后山的一片小树林。林子里有条石板路,通向一个很少人知道的观景台。

越往里越暗,只有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零星的光点。我有点紧张,不自觉地攥紧他的手。他好像察觉到了,回握过来,手心很稳。

穿过最后一片树丛,眼前一下子开阔了。

我们站在一个小悬崖平台上,下面是一片安静的海滩,海浪一下一下轻拍礁石,声音舒缓。但真正让我愣住的,是眼前的画面——

观景台的栏杆上,缠着一串细小的暖黄色灯串,勾勒出温柔的轮廓。平台中央的地上,用微微发光的荧光石摆了个简单的“生日快乐”,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蛋糕形状。

夜风吹过来,带着海水的咸味和草木的清香。

我怔在那儿,胸口被一种巨大又柔软的惊喜堵住,说不出话。

他松开我的手,走到那“蛋糕”旁边,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,包装得很仔细。

“生日礼物。”

他递过来,声音在夜色和海浪声里显得特别低、特别柔。

我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手链,坠子是一颗镂空的小星星,星星中间嵌着一粒极小的蓝色石头,闪着微光,像凝固的海,也像夜里的星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月光石。”

他看着我,目光专注,“听说能带来好运,也能守护人。”

我摸着那颗微凉的星星,心里烫得厉害。他本不是信这些传说的人,却愿意为我找来这样的寓意。

“帮我戴上?”

我轻声说,伸出手腕。

他接过手链,动作有点笨拙,却特别小心地扣好。微凉的银链贴上皮肤,小星星垂在手边,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

“喜欢吗?”

他问,声音里有一丝藏不住的紧张。

我没说话,只是往前走了一步,伸手轻轻抱住了他。

他身体好像僵了一下,随后,一双温热的手慢慢环住了我的背。

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拥抱。他的怀抱比想象中更宽、更暖,带着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,把我整个包住。我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,隔着薄薄的衣服,一声一声,敲在我耳边,也敲在我心上。

海浪声、风声、远处隐约的校园广播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

世界变得很小,小到只剩下这个拥抱,和拥抱里的我们。

我在他怀里轻轻点头,声音闷在他胸口:“很喜欢。谢谢你,顾渊。”

他手臂紧了紧,下巴轻轻抵在我头顶。

我们就那样站在星空下、海岸边,静静地抱着。不用再多说什么,这一刻的温暖和懂得,比什么话都够。

过了很久,他才微微松开,低头看我。他眼里映着细碎的星光和灯光。

“林昭,”他叫我的名字,声音低而清楚,“以后的每个生日,我都想陪你过。”

我看着他的眼睛,那里面是毫无遮掩的认真。

海风吹过来,拂起我的头发,也掀起他的衣角。手腕上的星星微微发烫。

我知道,这不是结束,只是一个更长、更美好的开始。

第13章

大学生活像一幅慢慢摊开的画卷,颜色一天比一天鲜活。

我和顾渊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,在各自的路上往前赶。因为知道对方也在,脚下的路好像就亮了一些。

他进了物理系的实验室,跟着老师做基础研究。晚上送我回宿舍的时候,他身上偶尔飘着淡淡的试剂味,眼睛却因为接触到新知识而格外亮。我加入了学生会宣传部,忙着画海报、策划活动,忙到顾不上吃饭的时候,他会悄悄出现在活动室门口,手里拎着给我带的晚饭。

我们依然保留着图书馆那个“老地方”。有时我抬头,会看见他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皱眉,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那支我早就看熟了的铅笔。那专注的侧脸,总让我想起高中时他给我讲题的样子。

时间好像叠在了一起,只是我们都不再是当初那两个隔着山海、小心翼翼的人了。

十二月,海城落了第一场雪。雪不大,细细碎碎地飘,落在图书馆窗台上,一碰就化。

晚上从图书馆出来,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白。路灯的光在雪夜里显得特别暖。他牵起我的手,塞进他的大衣口袋。掌心贴在一起的温度,把寒意都赶跑了。

“快期末了。”

我低头看着自己踩出的脚印,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开。

“嗯。”

他应了一声,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些,“复习计划定了?”

“差不多啦。”

我扭头看他,“顾老师有什么指示?”

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:“周末老地方,给你划重点。”

他说的“划重点”,通常意味着我要面对他手写的一厚沓笔记和精准的考点预测。过程挺烧脑,但效果没得说。

周末,我们坐在书城那个熟悉的角落。窗外飘着雪,屋里暖烘烘的。他果然拿出一份手写的经济学原理重点,一条条理得清清楚楚,还押了几道可能的大题。

“这里,供需曲线的移动,结合最近的政策案例,很可能考分析。”

“这个理论模型,记住核心假设和结论,容易出简答。”

我一边听,一边在书上做标记。等他讲完,我合上书,长长舒了口气。

“感觉又被你打通了任督二脉。”

我开玩笑地说。

他抬手,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:“那是因为你本来就不笨。”

只是以前缺了点方法和引导。这话他没说,但我懂。

“顾渊,”我看着他,“要是没有你,我可能考不上海城大学。”

他收拾笔记的手停了一下,抬眼看向我,目光很静:“林昭,你能来这里,最主要的原因,是你自己够努力。”

他很少这么直接地肯定我。我脸上有点热。

“而且,”他语气缓下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没有如果。我们注定会在这里。”

雪还在下,窗外安安静静一片白。他的话像暖流,慢慢淌进心里。

期末周在忙乱中过去。最后一门考完,我和他约在校门口见。

我走出考场,老远就看见他站在那里。雪后放晴,阳光照在积雪上,亮得晃眼。他穿着黑色大衣,灰围巾,身姿挺拔地站在光里,像一幅画。

我小跑过去,考完试的轻松和见到他的高兴全写在脸上。

“考得怎么样?”

他接过我的笔袋,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。

“感觉不错!”

我信心满满,“多亏顾老师考前特训。”

他嘴角弯了弯:“那就好。”

我们沿着积雪的小路慢慢走,商量寒假的事。他爸爸好像终于接受了他学物理的选择,这个寒假要他回家。我也急着想回去见爸妈。
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他说。

“不用那么麻烦,高铁很方便的。”

“我送你。”

他又说了一遍,语气没得商量。

放假那天,他陪我一起坐高铁回棉城。路上我靠在他肩上睡着了。醒来时,发现他正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,一只手还轻轻扶着我的头,怕我滑下去。

到站后,他把我送到小区门口。

“就到这里吧。”

我停下脚步。老旧的家属院,和他格格不入。

他却很坚持:“送到楼下。”

他一直把我送到单元门口。爸妈听见动静,已经迎了出来。见到顾渊,他们愣了一下,随即热情地招呼他上楼坐坐。

他礼貌地婉拒了:“叔叔阿姨,我就不上去了,家里还有事。林昭安全送到,我就放心了。”

他转向我,目光温和:“寒假快乐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我看着他,“路上小心。”

他点点头,又跟我爸妈道别,然后转身走了。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。

妈妈拉着我的手,望着他背影,小声问:“昭昭,这就是……顾渊?”

“嗯。”

我点头,心里有点紧张,又有点骄傲。

爸爸搓搓手,憨厚地笑了笑:“小伙子……挺精神。”

看见爸妈眼里没有反对,只有关切,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

寒假里,我们每天都会打电话或视频。他那边好像挺忙,除了家里的事,还在自学更深的物理课程。但不管多忙,他总会抽空联系我。

除夕夜,我们在电话里一起倒数。棉城不准放烟花,海城可以。视频那头,他站在阳台上,给我看远处夜空中炸开的绚烂烟花。

“林昭,”在烟花爆破的声响里,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,“新年快乐。”

“新年快乐,顾渊。”

我看着屏幕里他被烟花照亮的侧脸,心里软成一片。

新的一年,会有新的故事。而我知道,不管故事怎么写,他都会是里面最重要的人。

第14章

大一的时光在充实与温暖中悄然滑过,转眼又是春末夏初。海风里开始带上栀子花的甜香,黏稠稠地扑在脸上。

我和顾渊早已习惯了大学情侣的日常。平淡,却自有它细水长流的动人。他依旧保持着年级顶尖的成绩,待在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长。我则在学业之外,把宣传部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,还意外拿到了奖学金。

生活像沿着既定轨道平稳前行的列车,直到五月中旬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。

我们刚在食堂吃完晚饭,正沿着栽满香樟树的校道慢慢走。他的手机响了,是他父亲。

他接起来,起初只是简单地“嗯”、“知道”,语气没什么起伏。但渐渐地,他的脚步慢了下来,眉头微微蹙起,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。
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他问,声音沉了下去。

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他只回了这三个字,就挂了电话。

他站在原地,沉默地看着远处正沉落的夕阳,侧脸的线条被暮色勾勒得有些冷硬。

“怎么了?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,声音不自觉地放轻。

他深吸一口气,转过头看我,眼神复杂,里面有些我看不懂的凝重。

“我父亲,”他顿了顿,像在斟酌用词,“他查到了一些关于你家庭背景的资料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沉,像是骤然坠入冰窟,手脚瞬间变得冰凉。最害怕的事情,还是来了。那道看似已经跨过、实则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,终究被摊开在了明面上。

“他……说什么了?”

我的喉咙有些发干。

“他没多说什么。”

顾渊看着我,目光沉静,试图安抚,“只是告诉我,他知道了。”

可这轻飘飘的“知道了”三个字,背后的重量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老旧风扇在头顶吱呀转动,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父亲可能的态度。门第之见,家境差距,这些现实的问题,像无形的枷锁,又一次紧紧勒住我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我总有些心神不宁。和他在一起时,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小心翼翼。他察觉了,却没有点破,只是对我更加体贴,眼神里的坚定分毫未减。

周五下午,我刚从宣传部的活动室出来,就看到他等在外面,身影被斜阳拉得很长。

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他牵起我的手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。

他没说去哪儿,我也没问。只是跟着他,坐上那趟熟悉的公交车,一路沉默。车子晃晃悠悠,最终在海边一个安静的观景平台停下。

傍晚的海边,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橙红。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礁石,声音辽阔而深沉,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。

我们并肩站在栏杆前,望着无垠的大海。

“林昭,”他率先打破沉默,声音混在海风里,有些模糊,却又异常清晰地撞进我耳朵里,“我父亲的话,你不用在意。”

我低下头,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尖,声音很小: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。”

他打断我,转过身,正对着我,目光灼灼,“我的人生,我的选择,由我自己决定。”

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,也鼓动了他的衬衫衣角。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游移,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。

“我喜欢的,是你这个人。是你的坚韧,你的努力,你的善良,是你看着我的时候,眼睛里的光。”

他一字一句,说得缓慢而清晰,“这些,和你住在哪里,父母是做什么的,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
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。这些话,像穿透乌云的阳光,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盘踞多日的阴霾。

“顾渊……”

我哽咽着,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
他伸出手,轻轻捧住我的脸,拇指指腹擦过我的眼角,带走那点湿意。

“还记得我说过吗?”

他看着我,眼底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,亮得惊人,“我们能来到这里,是因为你足够努力。你凭自己走到了我身边,这就足够了。”

他的掌心很暖,话语更是滚烫,一字一句,稳稳地落在我心上。

“所以,不要怕。”

他低声说,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,“有任何风雨,我们一起面对。我绝不会放开你的手。”

海浪声在耳边喧嚣不止,可世界却仿佛安静了下来。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、写满认真与承诺的脸,心里所有翻腾的忐忑和不安,都在这一刻被缓缓抚平。

我用力点头,泪水却流得更凶,但这一次,是释然,是滚烫的感动。

他低下头,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额头,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。

“相信我。”

他说。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我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
夕阳终于完全沉入海平面之下,天边只剩下大片绚烂的晚霞,像一幅泼洒的油画。夜幕即将降临,但我知道,有些光芒,一旦点亮,就再也不会熄灭。

就像他。

就像我们。

第15章

海风把最后那点犹豫也带走了。

我不再琢磨我们家和他家差着几个台阶,也不再担心他爸会不会给我脸色看。顾渊就那么笃定地站在我身边,像一堵墙,替我挡开了所有摇摆。

大学生活按部就班地往前淌。他更常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,偶尔跟我讲起他那个物理世界的新发现,那些绕口的公式和理论,经他一说,好像也变得亲切起来。我一边读书,一边在社团里忙活,还试着拿零花钱做点小投资,把课本上的东西搬到现实里试试水。

大二春天,他参与的那个课题组出了成果,论文登上了挺有名的期刊。他是团队里唯一一个大二的,名字清清楚楚印在上面。

我当时正在图书馆赶报告,手机一震,他发来四个字:「论文发了。」

我几乎能看见他敲下这行字时的样子——板着脸,嘴角却忍不住想往上跑。我回得飞快:「恭喜顾大神!晚上庆祝?」

他回:「好。」

晚上去了学校后门那家他常去的面馆。他照例点了牛肉面,给我要了碗小馄饨。店里热气蒸腾,人声嗡嗡。

“厉害吗?”

我故意眨着眼问他。

他低头吸溜一口面,耳朵尖有点红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我一下就笑了。不管他在外面多风光,在我这儿,他还是那个话不多、有点笨拙的顾渊。

“以后是不是得叫你顾科学家了?”

我继续逗他。

他抬起头,无奈地看我一眼,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:“好好吃饭。”

面馆的灯黄澄澄的,照得他眼神特别软。那一刻,什么大餐都比不上这碗面的温度。

日子过得飞快,樱花开了又落,海风暖了又凉。一眨眼,就大四了。

身边的人都忙了起来,考研、考公、找工作,空气里飘着焦虑。我和顾渊也站到了岔路口。

他成绩好,科研也亮眼,好几所国内外顶尖大学都递来了读研的邀请,其中就有他念叨过的好地方。我成绩也不差,实习经历加分,拿到了几家心仪公司的实习机会,还能保研本校。

现实问题就摆在那儿:如果他出国,我们得隔着大洋谈好几年恋爱。

晚上我们又去了海边。夏夜的风带着凉,吹散了白天的黏腻。

“你怎么想?”

我问他,手心有点湿。

他没立刻接话,望着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,看了很久。

“林昭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在海风里格外清楚,“如果我出国,你会等我吗?”

我心里轻轻一荡,抬头看他。夜色模糊了他的侧脸,眼睛却亮得惊人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我没犹豫,点头:“会。”

他肩膀微微一松,像是松了口气。

“但是,”我认真起来,“顾渊,别让我绊住你。你该去最好的地方。我信你,也信我们。”

他转过身来面对我,眼里情绪翻涌,感动、挣扎、不舍,混在一起。

“我知道,”他声音低低的,“那些学校是很好。可是……”

他顿了一下,像在下一个决心,“我查过了,海城大学物理学院,我想做的那个方向,实验室和导师都是国内顶尖的。留下来,未必不好。”

我愣住了。他这是……在为我考虑留下?

“顾渊,”我急着说,“你不用……”

“不全是为你,”他打断我,目光很坦诚,“也是我理性比较之后的结果。国内科研环境进步很快,海大给的平台足够我走下去。而且,”他声音软下来,“我想留下来,和你一起,在这个熟悉的城市,开始下一段。”

潮水声一阵一阵,像我此刻的心跳。他没有冲动地为我放弃什么,而是在权衡之后,选了一条把我们未来都考虑进去的路。

我看着夜色里他坚定又温柔的轮廓。

“好,”我握住他的手,手指扣紧,“那我们就一起留在海城。”

他反手把我的手包进掌心,暖暖的,很有力。

“嗯,一起。”

毕业典礼在六月的太阳底下举行。我们穿着学士服,在人群里挤着拍照。他还是不太习惯镜头,但拗不过我,乖乖配合了好几张。有一张,他微微低头看着我,我正冲着镜头笑,阳光跳在我们身上,身后是蓝汪汪的海和熟悉的校园。

那张照片,把青春最好的样子给定格了。

我们都没急着继续读书或全职上班。他进了心仪导师的实验室当科研助理,接着做他的研究。我去了一家前景不错的初创公司实习,想多攒点实战经验。

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公寓,不大,但挺暖。阳台上摆满了一起挑的绿植,客厅书架上,他的物理书和我的经济书挨着放。

生活从校园恋,慢慢变成了柴米油盐的伴。周末我们一起去超市,他负责研究复杂的菜谱,我包了打扫和洗碗。晚上,我们常各自占着书桌一头,他对着电脑推公式,我对着报表做分析,互不打扰,呼吸却缠在一起。

有时候,我抬头看他专注的侧脸,心里就涨满了那种稳稳的幸福。

这个曾经像冰山一样难靠近的少年,现在成了和我共享一日三餐的人。

我们从校服到学士服,从教室到小家,走过四季,跨过山海。

而我知道,我们的故事,才刚开了个头。

第16章

租的小公寓朝南,带个小阳台。周末清早,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洒进来,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明亮。

我是被面包机的嗡嗡声和咖啡香唤醒的。揉着眼睛走出卧室,顾渊正背对着我,站在厨房流理台前。他穿着那身灰家居服,身形挺直,专注地盯着平底锅里滋滋响的煎蛋。动作还有点生涩,但侧脸在晨光里格外柔和。

同居三个月,我们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,慢慢摸出了自己的节奏。

他管早餐和需要点技术的晚餐,我负责打扫和洗衣。分工清楚,但也常越界。比如现在,我走过去,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,脸贴在他宽宽的背上。

他身体微微一顿,随即松下来,空着的那只手覆上我交叠在他腰间的手。

“醒啦?”

他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沙哑,“蛋快好了,面包也快好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我应着,鼻尖是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,混着食物的气息,拼出一种叫“家”的味道。

早餐后,我们常各自占着书桌一头。他那头堆着打印的论文、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和厚厚的专业书;我这边摆着笔记本电脑、财务报表和营销案例。

他工作起来特别专注,眉微蹙,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屏幕上的数据和符号。偶尔卡住了,他会起身在房间里踱几步,或去阳台吹风。我有时也被难题困住,咬着笔头发愁,他会从那堆符号里抬起头,瞥我一眼:

“卡哪儿了?”

虽然领域不同,但他那种解决问题的思路,常给我意想不到的启发。

下午我们常一起出门。有时是去超市采购,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转,商量晚上吃什么,为买哪个牌子的酸奶小小争执。有时去附近的书店或咖啡馆,他看他的物理期刊,我翻我的商业杂志,偶尔抬头对视一眼,或分享一段有趣的字句。

日子平静而饱满。我们各自为未来努力,也因彼此的存在,觉得这份努力更有意义。

一个周五晚上,难得都没工作。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,屏幕上的男女主角历经坎坷终于重逢,背景音乐缓缓流淌。

我头靠在他肩上,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。

“顾渊。”

我轻声唤他。

“嗯?”

“你还记得高三寒假,你送我回家,在我家楼下那次吗?”

他沉默了几秒,像在回想。“记得。”

“那时候我看着你走远的背影,心里想,这人的背影怎么总显得那么孤单。”

我顿了顿,“现在好像不一样了。”

他低下头,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发顶,声音低低的:

“因为现在有你了。”

就这么一句,心里像被温水裹住,暖得发胀。

电影里的人在拥吻,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。

我们的生活没那么多戏剧波澜,更多是琐碎日常里的陪伴和懂得。可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片刻,一点点织成了一张结实而温暖的网,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。

我知道,未来或许还有挑战,有分歧,有得一起面对的风雨。

但只要他在身边,牵着他的手,我就有勇气往前走。

从校服到婚纱,从教室到小家。

我们的故事,才刚刚写下温暖的序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