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月从容处,最是江西晏殊
如果放眼整个中国古代诗词谱系,有人以孤愤惊世,有人以才情凌云,而有一类人,则于富贵中不失从容,于清欢中自有雅致。晏殊,北宋名相、宋词初祖,便是这一类罕见的存在。和同时期仕途坎坷的同僚不同,晏殊的一生堪称顺遂,被誉为“词人里的盛世宰相,宰相里的天下文宗”。
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”晏殊的词,被称为“富贵词”,不因铺张华丽,而因内涵丰盈、气象雍容,饱含对人生无常的哲思。在风雅与理性之间,他为宋词树立了全新的坐标,也为后人留下了从容典雅、智慧人生的典范。“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”(《山亭柳·赠歌者》)今日,不妨跟着晏殊,一同走进诗情画意的江西,感受风雅千年的江右文脉。
@中国国家地理·极致中国·江西影像大赛·摄影师毛翰旻一般人都认为“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”,像晏殊这种仕途得意、富贵显达的身世经历,又怎会深谙什么叫痛苦悲哀,其真情锐感又能有几分呢?其实,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,诗人的穷与达,大半取决于他们的性格,并没有什么“文章憎命达”“才命两相妨”的必然性。诗人之性格,大抵可分成功与失败两类,前者多为理性诗人,后者属于纯情诗人。晏殊,无疑是理性诗人的典范。晏殊,字同叔(991年—1055年)。他出身江西临川(今江西进贤),《宋史》记载他七岁能文,十四岁就以神童闻名,获宋真宗赏识,赐同进士出身,自此平步青云,宠用不衰。值得一提的是,词史长河中名家辈出,但父子同擅词艺、且皆能影响一代词风者,唯有二例:其一为“南唐二主”李璟、李煜;其二,便是北宋的晏殊与晏几道。晏氏父子在艺术风格与美学追求上交相辉映,被词话家并称为“大晏”“小晏”,美名传扬天下。晏殊一生历任太常寺奉礼郎、翰林学士、参知政事、枢密使等要职,官至宰相,是北宋政坛真正的中流砥柱。尤为可贵的是,晏殊身居庙堂之高,却始终保持着一份超然物外的沉静。早年殿试时,他坦然承认“非不乐宴游,只因贫也”,这份坦诚与质朴,令人动容;仕途中三度被贬,或因直言犯上,或因牵涉旧案,便写词“衷肠事,托何人?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”(《山亭柳·赠歌者》),以词人之心渡过政坛风波,以理性之姿书写人世百态。
@中国国家地理·极致中国·江西影像大赛·摄影师马子光平居好贤,晏殊识人重教,但他的好贤爱才,从来不是权术上的选才用人,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理性仁心的自然流露。他之所以能够在乱流中稳坐朝堂、在政坛风波中自持,恰恰在于他对人性有一种温和而清醒的体察。他识人不凭情面,不困门户,知人之长而容人之短。他慧眼识得欧阳修于微时,不是因为一时技艺之巧,而是看见了其文章背后的格局与志气。在他任相期间,范仲淹、韩琦、富弼、欧阳修等一代栋梁相继被其提拔。这份扶持,不是为了树立朋党,而是因为他明白国家之本在于栋梁,这份识人之慧也为“仁宗盛治”铺垫了坚实基础。《宋史》称其“及为相,益务进贤材,而仲淹与韩琦、富弼皆进用,至于台阁,多一时之贤。”所以他对教育的推崇,并不止于政绩之需,而是深植于内心一种“为万世开太平”的本愿。在被贬应天府时,他不怨谪逐,反而兴办书院,力邀范仲淹讲学,以一地之学风润泽一方人心,为宋代书院教育铺设基石。后任宰相,又与范仲淹合力推动“庆历兴学”,使“京师至郡县皆有官学”。这种从顶层设计到基层实践的推进,看似循序,实则大有远识,堪称中国古代教育制度的重要节点。晏殊虽出身平民,正是凭着自己幼而好学、聪慧过人的真实才学得到了开明君主的知遇;又凭着他思力超群、明谋善断的将相之才而得以在朝中立足荣迁。应当看到,他圆融、平静的风度与他富贵显达的身世,正是他这样一位理性词人同株异干的两种成就。
@中国国家地理·极致中国·江西影像大赛·摄影师拟见若说晏殊为政有清流品格,他的词则是北宋文艺气象的典范。他继承南唐花间派之典雅,又革其靡靡之风,开北宋婉约词之先声。冯煦《蒿庵词话》称其为“北宋倚声家初祖”,而后来的苏轼、秦观、周邦彦等词坛巨擘,皆在其影响之下展开词学革新。在晏殊的笔下,感情不似滚滚滔滔的激流,而像一面平湖,风雨至也皱缬千叠,投石下亦旋涡百转,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去含敛恬静、盈盈脉脉的一份风度。当日月逝于上、体貌衰于下的时候,时移事去、乐往哀来的无限感伤油然而生,“一向年光有限身,等闲离别易销魂,酒筵歌席莫辞频。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(《浣溪沙·一向年光有限身》)人生对一切不可获取之物的向往都无益,对一切无可挽回之事的伤感也都是徒劳,与其徒劳无益地空怀过去,幻想将来,不如面对眼前,把握住现有的一切,使之不再失落……这就是晏殊词中的思致。温润如玉、圆融如珠、情中含思、隐而不露的风情意韵,正是晏殊词风的典型特征。 “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,夕阳西下几时回。”(《浣溪沙·一曲新词酒一杯》)听歌饮酒,是多么美妙的人间享乐,然而他的悲哀也就在这歌词与酒杯之中被引发了。曹孟德诗说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(《短歌行》),物是人非,逝者如斯,由此感喟“夕阳西下几时回”,人生能有几度夕阳红,但自其不变者而观,则“燕归来”却有可能是去年由此飞走的“老相识”。这是一种极富诗意的反省和妙悟,那“似曾相识”、依依多情的归燕,未尝不是对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这一生命缺憾的挽救和补偿,从中窥见宇宙人生自然平衡的一种圆融观照。
@中国国家地理·极致中国·江西影像大赛·摄影师杨晓莺而这份圆融观照,其实早已深植于江西的山水气韵之中。虽名动京华,晏殊词中那份温润含蓄、恬静雍容的风神,却往往带着江右特有的清朗与沉静。他的根脉,扎在江南西道;他的气质,养于赣地山水人文之间。若要追问那一笔笔风月之清、情思之深从何而来,大抵还需从江西那片温婉厚重的土地讲起。进贤文港,晏殊的出生地,被誉为“华夏笔都”,人文昌盛、文脉绵长,千百年来毛笔工艺代代相传,润物无声地滋养着文士的风骨与气质。这里既有“孔门高弟”澹台灭明讲学传道的儒风渊源,也有“进能纳贤”这一蕴含理想政治的地名,风骨与温度并存,正如晏殊本人一般。
今日的文港,仍保留着与晏殊密切相关的文化遗迹。晏殊村、曾湾村、周坊村等传统古村落,古风犹在,书声可闻。毛笔博物馆中,一支支精工细作的文房笔墨,似在诉说当年那位少年神童如何“七岁能文”、如何以文才步入庙堂;古亭旧榭之间,“小园香径独徘徊”的意象仿佛尚未远去。江西,从不缺山水风骨,更不缺温润气质。从庐陵欧阳修,到临川晏殊,从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”,到王安石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历代文人皆在这里获得精神洗涤与诗意滋养。赣地山水不仅成就了他们的文学气象,也悄然塑造了他们的生命格局。于是我们终于明白,晏殊词中那一丝不动声色的哀愁,那一缕含蓄雅致的留白,不只是人生经验的提炼,更是山水性灵的回应。人间富贵可得,心中清欢难求,而他从不在荣达中迷失风骨,亦不在低谷中丢失雅趣,皆因身后有江西这片土地作底色,有山水文章为依托。词笔最知情意,晏殊以锦绣文思勾勒江南灵秀,千年之前于临川小巷徘徊成韵,将“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晕染进山水长卷。往昔,欲寻这般诗意需追词韵遍踏古驿道;今朝,无需跋涉,江西佳景即在眼前——晏殊故居藏着晏殊写珠玉词的笔锋余温,古亭旧榭回响着“小园香径独徘徊”的悠悠余韵,青山云卷云舒映着他凭栏望尽天涯的目光。若你循晏殊之迹而来,走一走他走过的路,便知江西之美意跨越千年仍熠熠生辉,莫道诗意难寻,此间风华待君品。
来源:江西风景独好